【臺大戲劇】PQ’23布拉格四年展參與記述
Nov. 4, 2023, 10:40 p.m.
PQ的歷史
此盛事源於1959年始,捷克斯洛伐克(Czechoslovak,後解體為捷克與斯洛伐克兩國)於巴西聖保羅雙年展(São Paulo Art Biennial)以佈景學項目連續四屆獲得金牌。因此於1967年,由捷克斯洛伐克文化部發起、劇場協會(後更名為ATI)組織,從聖保羅雙年展獲得靈感並與之合作,首屆PQ於布拉格展覽中心(Výstaviště Praha)與華倫斯坦騎術學校(Valdštejnská jízdárna)開始舉辦。當時目錄簡單扼要寫道:「和聖保羅雙年展的舞台設計項目相較之下,該展以藝術層面作為判斷展作的主要標準――顯然是因為這部分甫列入雙年展視覺藝術的主題中――布拉格四年展則致力於捕捉舞台設計的獨具性質(specificity)、不可分離於導演或其他戲劇元素的佈景學性質,以及這領域的統合性質」。值得一提的是隨著1964年巴西獨裁軍政府上臺,對藝術領域進行審查、迫使藝術家流亡,使得自1969年起,巴西內外的藝術家紛紛抵制雙年展持續7屆之久,雙年展之於佈景學領域的重要性也受到嚴重削弱。
PQ當時主要看重舞台設計與服裝設計兩個面向,並主要分為兩區:國家區與捷克斯洛伐克區,前者將從參賽作品選定最高獎項:黃金戰馬三車獎(Golden Triga),這個獎項也持續至今;後者則獨立展列當地創作者的作品。
當時,除了透過外交部、大使館等國際外交的方式遞出邀請,PQ也透過國際戲劇協會(ITI)廣布消息。同時,PQ很快地也列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(UNESCO)的重要文化活動。當時參賽的國家有20個,其中有13個歐洲國家、4個美洲國家,以及澳洲、日本、突尼西亞,分別來自大洋洲、亞洲以及非洲,至今PQ仍以歐洲國家作為大宗參與者。此外,首屆PQ舉辦隔一年同於布拉格成立的OISTT(後更名為OISTAT,現今全稱為「國際舞台美術家、劇場建築師暨劇場技術師組織」),自起初便與PQ有著密切互動,持續到現在。
臺灣參展作品〈稀有之船〉。(攝影:蕭瑋均)
PQ’23總括
今年PQ為第十五屆,可稱PQ’23,展期為2023年6月8日至18日,共分為幾個項目,以「rare」(稀奇、珍貴之義)為題目發展。箇中最重要的展覽為國家與地區展(Exhibition of Countries and Regions)和學生展(Student Exhibition),皆於主展區,也就是前身為中央屠宰場的霍爾索菲斯市集(Holešovická tržnice)展出。其餘項目有PQ Studio、PQ Performance、PQ Talks、PQ Best Publication Award等項目,主要於協辦單位貿易展覽宮(Veletržní Palác)、布拉格表演藝術學院戲劇學院(DAMU)等地進行與呈現。
今年PQ合計不同項目、展覽,有60個以上的國家與地區參展,於「國家與地區展」此項目就有51個之多的參賽地區,歐洲31、亞洲10、美洲7、非洲1、大洋洲2,包含香港、澳門、加泰隆尼亞、魁北克等不算國家的地區。單看國家與地區展,與首屆PQ相比,參賽地區多出兩倍、亞洲地區參與比例提高至近五分之一。不過歐洲地區依然高占五分之三,其餘四大洲參與地區並不多,或許和中介機制有高度相關。
以臺灣來說,臺灣是OISTAT少數的亞洲成員之一(事實上,OISTAT成員國的分布與PQ參與國家/地區的分布很相似――亞洲少了一大塊、非洲只有一點點、大洋洲一片荒蕪),也是因為此關係參與PQ。話說從頭,自臺灣民間基金會奔走下成功加入OISTAT成員後,便成立TATT(現名為台灣技術劇場協會),憑依OISTAT與PQ的密切連結,TATT號召臺灣劇場界部分人士組織PQ’99的考察團,於PQ’03整合臺灣境內相關人才資源參展,自那時起,PQ國家與地區展、學生展的報名、策展人邀約、徵件、展覽組織都由TATT主導,也因此從TATT到PQ的中介過程一直受到批評。另外,TATT也依賴著經費參與PQ,如這次PQ中,因經費限制緣故,TATT便沒有參與學生展,也就是說中介組織的情形,也會影響到該國家/地區的參與。
國家與地區展
國家與地區展分為三個不同大小的倉庫展覽,須持有通行證(分有工作人員、相關單位以及販售型的)才得進入參觀。
國家與地區展的其中一個倉庫(攝影:蕭瑋均)
由於空間高而寬敞,可以容納相當多差異極大的作品,但作為觀者,我覺得有些眼花撩亂,作品之間比鄰著,如同盛大的嘉年華,歡迎觀者自由參與或離開;或如遊樂園,買門票入場體驗各式遊樂設施,總之玩得開心就好;或者是奢華商展,會有友好的工作人員拿著名片推銷作品理念,指示你掃描「瞭解更多」的QR Code,掃開後是作品的設定集、發展歷程、工作人員名單等等,希望你對他們的作品買單。真箇是「一花一世界」,這些計劃疊壓眾多時間、人力、成本形塑成一個古怪費解的實體裝置,甚至不見得是實體的。你必須投注時間、精力解讀,或與作品互動、溝通,才能真正地向這些展品更近一步。
不過光是互動與溝通又是一門課題,這裡展覽的共同語以英語為主,難以從膚色判斷他們英文講得多好,除非他們開口;介紹自己的作品、認識他人的作品、結交朋友或工作夥伴,英文勢必不可缺少,人們會試著諒解英語非母語者,但語言障礙的確存在於觀者與作品、創作團隊之間。比如當我站在摩洛哥的〈塔布什帽的秘密〉(The Tarbouch secret)前,一個身子覆蓋罩袍的人形戴著紅色圓形且小巧的Tarbouch帽,手上棲息一隻銀色鴿子,在它之外還有一個巨大的透明圓錐狀的罩子,觀者可以進入。當時我注意到展品旁坐著一名溫和的亞非裔穆斯林長者,我向前詢問他展品的細節與意涵,他與我互承彼此的英文並不好,在兩方掙扎擠出一些字詞努力後,我們掛著微笑,結束這尷尬的對話。儘管沒有因此更認識展品,作品蘊含的簡單形體、色塊與摩洛哥的傳統形象卻仍然縈繞在我腦海之中。
摩洛哥〈塔布什帽的秘密〉(The Tarbouch secret)(攝影:蕭瑋均)
順道介紹臺灣的作品,由TATT組織,名為〈稀有之船〉(The Rare Ship),相當切合本屆主題。在一塊五公尺大小的正方形白色空間中,有一架立起的麥克風,當觀者使用時,前方螢幕裡的舞者以及海浪會隨聲音頻率、音高、聲量有所變化;旁邊不遠處有另一個螢幕,輪流播放著臺灣選出的近幾年優秀的劇場設計作品。除此之外還有合作的表演者,霎白粉妝,以不同於常的誇張表演詮釋兩個節選的文本。
再讓我們關注本屆獲得最高獎項Golden Triga的賽普勒斯〈鬼城裡的觀眾〉(Spectators In A Ghost City),身在最多豐富作品的倉庫中――和摩洛哥、臺灣同個倉庫――卻脫穎而出。它是三個加高的建築模型,加高的結構是鏽蝕的鐵紅色,建築物本身則幾近石灰色,整體顏色色澤晦暗。建築物上頭則安放略長的日光燈管,底下的結構配有螢幕,播放一些歷史畫面以及創作者在當地的演出畫面。跟其他具有多元裝置或色彩鮮艷、展演空間具有巧思的作品比起來,十分低調。該作品重建的是一座鬼城Famagusta,1974年因土耳其入侵而遭國家封鎖遺棄,無人居住,直到2020年開放進入。該城如同琥珀封存了50餘年的歷史,創作者挑選該城的建築物重建模型,以讓觀者得以沉浸這充滿故事性的場景,辯證歷史、空間與烏托邦等等。
這些背景介紹是經過我查詢而來,若是缺少背後脈絡、論述或創作背景,其實跟我查詢前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,當然創作者與觀者之間的解讀差異是個老議題,不過這也提醒我們,對於PQ而言,創作論述或相關的輔助文字非常重要。頒發獎項時,評審也針對〈鬼城裡的觀眾〉說:「這作品精緻且富有層次,展示了佈景學如何探討與處理關於記憶、缺席和存在的在地主題,這些在全球都有所共鳴。它自我批判,使觀者觀看衝突與創傷的地點――無論是真實的或再現的――來質疑自身作為觀眾的位置。因著觀看過去――透過建築物狹小方口窺見該地點的現在與可能的未來――這作品引發苦痛,卻同時隱含著珍稀的(rare)希望。」
學生展
學生展,一般是由教育機構或學生為主體參與,本次開放至畢業五年內的年輕設計師、新創工作室參與。
本展是在露天展設,不須通行證。若是想看到完整展品只須挑個晴天的下午前來,若逢雨天,或太早、太晚來,大部分展品都被包覆,無法觀看。此舉是為了突如其來的雨水淋濕作品,且顧展者也都不在,擔心有些部件可能會遺失。相較於國家與地區展,各個參展團隊在學生展安排比較多的顧展人力,除了因戶外沒有志工看管外,大概也是因為學生相對而言更有熱情和他人互動。
學生展區域的服裝走秀活動,讓參與團隊得以展示自己設計的衣服。(攝影:蕭瑋均)
此處介紹幾個學生展作品。首先是哈薩克的〈綠色市集〉(K’ok Bazaar – The Green Market),是哈薩克國家藝術學院(KazNAA)與美國卡羅萊納海岸大學(CCU)的合作計畫,KazNAA在CCU徵件,從獲選團隊的提案計畫中發展許多想法,CCU方則是幫忙構建整個空間。觀者看到的是一個方形的白頂帳篷,三面垂掛不同花色的布氈,其中一個布氈上甚至每隔一個手掌的距離,就綁上一塊彩繪過的獸骨。帳棚正下方是鋪上布氈的擺設桌,有各式哈薩克傳統與非傳統的物件,均是從位於哈薩克曾經的首都阿拉木圖(Almatı)同名大型市集購買。除了認識哈薩克傳統物件與吃食外,他們還有一個小項目是透過交換身上的物件來交換故事,這也扣在他們試圖再現市集作為交換、貿易場域意圖。另外可以注意到在該展區,與觀者交涉的幾乎都是僅是去過數天哈薩克的美國學生,文化詮釋如同貨物也經過轉手,這或許可以當作另一種閱讀的方式。
再來是巴西的〈傳統與僭越〉(Tradition and Transgression),由場景拼寫(Grafias da Cena)這個劇場協會組織,他們同時負責國家與地區展和學生展。學生展的部分,他們以「傳統與越界」作為發展核心,向全國學生徵件,選定的項目就會放入這個作品呈現。從外觀看,一個帳篷籠罩著井然有序的龕櫥,每格龕櫥都是不同項目,以模型、草稿等呈現,如同小型的巴西嘉年華(Carnaval)。由於他們作品不一而足,難以概括,於此不贅述,但集合學生的作品,展設於國際,對於國內學生想必也能起到很大的鼓勵作用。另外,外部帳篷的概念可連結至古希臘劇場的Skene,可說是活用劇場的傳統知識,並重新推挪、跨越界線的一種應用。
休息中的派對小屋,德國〈視角PQ〉(POV PQ)。(攝影:蕭瑋均)
最後我個人最喜歡,也互動最多次的作品是德國的〈視角PQ〉(POV PQ),該作品結合德國活潑多元的俱樂部(club)文化以及精緻且講究紀律的園藝文化,系屬德國薩克森自由邦的首府──德勒斯登的兩間學校合作,德勒斯登美術大學(HfBK Dresden)與德勒斯登技術大學(TU Dresden)。這是間以炭化木搭建的花園小屋,屋外壁上張貼一些海報、插了一支小型的彩虹旗,彰顯同志驕傲月(Pride Month)的精神:「你可以愛你想愛的人、你可以成為任何人,沒有說教、沒有評斷」。在官方公告的時段裡,小屋會開啟,煙霧蒸騰、光芒四射,屋內裝有感測器,人們可以與之互動,透過微控制器(microcontroller)與訊息佇列遙測傳輸伺服器(MQTT server),屋內的燈光場景會隨著進行變化。除此之外,他們邀請一些DJ表演,DJ身後還有設計好的動畫在跳動。他們穿戴螢光色的背心、深黑墨鏡,而背心上噴上德國傳說中的地精,在屋內外不斷舞動。就我觀察,有些觀眾參與每場小黑屋派對,其中許多人裝束不拘傳統性別形象,或有耄耋老者、即興口琴手、攜帶兩名幼童的母親、第一次舞動身體的亞洲女生等各式的人。由於場地沒有提供酒水,有人甚至到附近買來,邊喝邊搖曳。在狹小悶熱的空間裡不斷跳動,某個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消融在集體之中,只有快樂與平靜,如同在德國山間蒔花弄草,不知日月。
PQ Studio
這個項目較為特別,分為三個子項目,分別是[UN]Common Design Project、PQ Studio Stage、PQ Studio Workshops & Masterclasses。由於後兩者我並沒有參與太多,故只介紹第一個子項目,也是我們此行參與的項目,此子項目於貿易展覽宮舉辦,離主展場有些距離,又位於室內,也因此布完展後,沒有任何參展團隊於此顧展。
[UN]Common Design Project以全球學校為目標單位,向學生徵件,以提案計畫(proposal)進行篩選,形式則是有所限制的圖像、錄像、錄音等。受選學校除了原先的繳交的內容外,另可展設其他裝置、模型,以協助傳達作品理念。篩選過程中,PQ方另外要求團隊繳交以作品核心概念,與自身所在的城市進行互動的表演紀錄,並將成果作為一部分的展設。評審們從27件投件中挑選出13件,我們便是唯一參與的亞洲地區團隊。入選者會在展設的後期進行連續三天的藝評會,與評人則會給予回饋、建議與提問。
我們團隊根據其中一位創作者蔡枋錡的夢境發想,打造一個文本,與其他團隊不同,他們均是依據現成文本發展。我們敘述近未來的世界,人們好奇的事物與人性、倫理都有所變化,開始使用人造人進行實驗。然而這些人造人共同有個缺陷,他們毫無情感,而實驗便是想得知透過模仿舊時代的人類,人造人能否激發出情感,以助益近未來的人們更能了解情感之產生、運作與消失。我們想要表現的主題是「情感是很珍貴稀有的不可思議之物」,從缺乏情感的人造人行動開始,預期會給觀眾相當不協調的體驗,原來人沒有情感作為緩衝和互動的調劑是相當恐怖的,情感無論是快樂、痛苦、悲傷,都是我們習以為常的,試想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情感的世界裡,情感能作為什麼角色,人又會被如何對待,或彼此對待。
我們展設的舞台模型,此處拍攝的是內部結構。(攝影:潘容歡)
在創作過程中,我們與數位指導老師開過十餘次會議,老師們也邀請河床劇團的郭文泰演講,對我們助益頗大。出國前,我們也在校內文學院大廳進行預展。舞臺設計上,我們設想百年後華山文創園區的倉庫被未來人作為實驗的根據地,倉庫中假想的實驗室本身是近未來風格,裡面安置著傳統、在地且具臺灣特色的視覺元素。同時,為了呈現人造人與未來人的對比,我們實際做出兩套服裝分別代表:人造人是白色半剝落的材質包裹全身,底部則為當代臺灣流行的連衣裙,當白色材質剝落越多,越能顯現連衣裙的本色,以及上面繡的紅梅,象徵情感從無至有的迸發;另一套是未來人的服裝,以塑膠布與靜電貼模製成,另裝有光纖材質與塑膠所製的輸送管,意為未來人連結人造人的通道。燈光設計考量情節與空間,在華山倉庫內牆壁貼上一層燈箱,用於展示人造人的情感變化,而後則可指示觀眾移動。聲音設計則透過AI語音、電子聲與acapella進行未來與當代的對比,強化冷漠與有情感的反差。
在藝評會中,我們發表完作品內容、發展過程與意涵後,當時與評人之一蘇珊・蘇(Susan Tsu)給予的評價讓我記憶猶新,她說我們的作品是完成度相對高的,休息時間還面帶微笑來找我們,說很高興能看到臺灣的學校有那麼紮實的訓練。除了Susan Tsu外,我們也有認識到其他團隊的華人參展學生,頗有他鄉遇故知之感。
我們於臺大文學院大廳預展的兩套服裝。(攝影:陳玫瑄)
餘聲
在PQ的這十餘天,有許多衝擊。比如志峰老師牽線讓我們與佛羅里達州立大學(FSU)的師生交流,得知他們在碩士入學讀一學年後(而且許多並非本科生),從事學校的製作便可開始領薪水,儘管經費大概是轉嫁到贊助、募資上,但對於學生不啻為鼓勵。又或者在PQ Studio的活動中,藝評會的與評人都會稱讚喜歡學生作品的哪部分,再提出哪裡可以修正或再思考,而非純然地只依據自身好惡臧否,忽略學生感受。這樣對於學生作品的尊重,在筆者經歷的劇場教育中,較少感受到,但這樣的做法在其他國家似乎很普遍,這或許也與文化環境有關,然而這也會直接影響學生對於創作的信心養成。另外,筆者也觀察到本屆PQ,主要的國家與地區展和學生展,展品大多數都是需要互動的,不同於首屆僅僅觀看舞台模型、大型雕塑或裝置而已,更加注重觀眾的體驗,這樣的轉向值得繼續觀察,可能也和觀眾類型愈趨多元(美學、文化、階層等)有關。
筆者認為,於此一趟,最重要的或許不是在展上嶄露頭角、讓「國際」看到我們,而是認識志同道合的朋友,並容納更不同、更豐富的觀點,努力延展自身的疆界,相信世界還有更多種方式可以觀看、體驗與介入。
感謝名單
這篇文章的完成感謝陳志峰老師,PQ認識的朋友Björn、Cooper、Marcella,以及和我同團隊的潘容歡、陳玫瑄、邱榆婷、蔡枋錡、李宛曈、許卉玨。至於我們作品的完成也仰賴諸位指導老師:李柏霖、王正源、王怡美、陳志峰、鄧振威。
作者:蕭瑋均(臺大戲劇系學生)
責任編輯:陳明緯
審稿:李亭萱